他们用艺术点亮生命,他们用生命呵护艺术——这就是资丘艺人。确切地说,资丘的那些传承着各式"非遗"项目的民间艺人。
在资丘,其实,那个被许多人引以为豪并时常津津乐道的古镇,早已沉入江底,香消玉陨且不可再生,而现实中活生生地存在、真正在全国甚至世界范围内有一定影响、值得好好书写一笔的,是资丘的那些民间艺人。
我熟悉资丘艺人,尤其是那些骨干分子,就象熟悉自己手中的线条和指上的纹路一样。我的记忆库里,存储着大批量资丘艺人的鲜活形象——他们的行为特点、举止神态、音容笑貌乃至喜怒哀乐。比如唱南曲时的姿势:覃远新喜欢正襟危坐,覃好群总是严肃认真,覃好松最爱倾身前俯,谢克富常有丰富表情,向宗交表现沉稳老练,向宗煊偏好昂头仰脸……
在撒叶儿嗬场中,张言科的高腔金嗓,田开胜的准确节奏,刘友双的字正腔圆,雷一凤的一鸣惊人,田继群的灵活多变,田昌可的号子凌云……
资丘艺人的典型代表首先当数张炎科和新娃子。
由国家文化部命名、全国仅有的一名撒叶儿嗬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张炎科已在前不久去世。他的事迹以及与我的交往,我已在《遥祭张哥青衫湿》一文中有过详述,此处不再重复。
新娃子大名覃远新,一向被誉为民间奇才、江湖怪才。他的南曲弹奏水平高超,精度己臻炉火纯青,绝不亚于任何专业的弾拨乐器专家。就民间艺人这个层面来讲,我敢说他的技艺已登峰造极,世上很难再有人能达到他那个境界。他的书法亦堪称名家,在社会上享有盛誉。新娃子天赋极好,具有超强的记忆力和领悟力,因而造就了他的博闻强识,尤其是民间艺术,他十八般武艺门门都会、样样精通。他还熟练掌握了工尺谱和简谱,有很强的记谱作曲能力。近年,他又将丰富的实践经验上升到理论探讨的高度,先后发表了对南曲、撒叶儿嗬研究的几篇论文,这在乡里民间艺人中是十分稀有的。新娃子还下得一手好象棋,远近少有人能匹敌。要记住,当他下棋时用指头抵住鼻尖慎重思考时,他已胜利在望,一般来说,对手就很难有取胜的机会了。
新娃子年介五旬,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娃"气。之所以还叫他新娃子,是因为在资丘那批高精的艺人群体中,历来属他年纪最小,大家一直都叫他新娃子叫习惯了。
新娃子是我看着长大成人的。我最初当文化站长时,他还是个小学生,但他在民间文艺方面 的天才就已崭露头角,颇有神童气质。我当了37年站长,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刺条蛇儿"成长为一条超级大蟒——一名技艺超群、全国知名的民间艺人。数十年里,他参加了我举办的所有民间艺术活动,从未掉过考,而且由最初的积极参与到成为典型骨干,再后来成为我的得力助手——就象伙计们赞誉的,他已可操纵文化站的半壁江山。毫无疑问,参加文化站举办的各种活动,尤其是能生活在我们创建的全国首家"传统文化生态保护区"里,耳濡目染,都对他的成长或叫成功起到了得力地浇灌作用,同时,他也为文化站的工作和取得的成就做出了突出贡献。
新娃子还是资丘首个全靠个人的民间艺术技能养家糊口的艺人。如今,他率领着那支以他的徒弟为主的相对稳定的团队,在对民间艺术传承的同时,也获得了不错的经济效益。
时光推移,如今新娃子已堪称艺人中的老将了,但我仍叫他新娃子。
资丘的各类艺人总数可达数千名之多,就南曲而言,除开己过世的如覃秉令、王仁山、覃自乾、徐文生、舒沛然等老一辈名家之外,现在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还能列举若干,如田卜栋、覃守胜、覃好群,覃好松、田科广、谢克富、向宗交、向宗煊、田文新、向政轩、田卜灿、沈纯志、杨德玉、覃守南、覃世容、田科四、李金魁等。
撒叶儿嗬方面则更加人数众多,各村都有一批骨干。有名的人物除去已故的大师张言科、田开胜、田昌溪、田汉山之外,现在的还有田家平、覃巍子、田继生、田德鹏、田继乔、吕正禄、田德龙、田承干、鲍继乔、罗举成、田劲勇、田德举、田第二、沈纯权、田一伦等;而十分热爱、积极活跃的"新生代"好手代表则有田黎明、张爱国、田维首、田继红、田西林、田开中等。
山歌手现在的代表性人物是田振国、向宗元、田家照、张世翠、覃翠香等。其中田振国是资丘为数不多的男性山歌手,他不仅声音高吭嘹亮,且掌握大量原生歌词和腔板,曾被资丘文化站聘为兼职教师在资丘、白沙坪等学校为学生教唱山歌,为资丘的民族文化进校园活动做出过贡献。花鼓子类除了己点名的山歌手都是花鼓子高手外,新学的二代艺人中代表性人物有田太青、韩国翠、田善莲、沈应华、田继富、覃松山、田开来、王春江等。吹打乐艺人也人数众多,除了省级传承人田文煊,还有田文寿、田太纯、田第银、黄昌仁等名角。
还值得一提的是:资丘艺人中有着一大批"多面手",即一人擅长多门。早前我们评优时十分看重一专多能。男人中,尤以南曲、撒叶儿嗬、吹打乐三门都会为重,资丘从前的县级以上优秀艺人,全都是这样的人才。近年女艺人中也出了几个名将,如优秀山歌手张世翠 、田家照,她们还会跳花鼓子,南曲也唱得不错,并且张世翠还学会了弹三弦,成为了少有的能自弹自唱的南曲女艺人。
下面我还"瓜里头选瓜",优里择优介绍几位,当然还是首选南曲艺人。
在资丘的南曲行内有个说法叫:覃远新的弹功,覃好群的唱功,意即覃好群的南曲唱得特别好。(当然,覃远新的唱功和覃好群的弹动也是超一流的)确实,凡欣赏过覃好群的唱腔的人无不佩服,他的嗓音优雅婉转,充满磁性,十分动听,尤其是名曲《悲秋》,优美的旋律配上他那略显悲凉的神情,听来真的沁人心脾。我和好群交往也是近40年,熟知他的一切的一切,是真正的莫逆之交。他原本是个高精木匠,因此我曾鼎力支持他办起了三弦加工厂,他纯手功制作的三弦质量堪称精美,一度成为了抢手货也是他的生存之道。后来,头顶"南曲大师"桂冠的他被一景区高薪聘请,走上了"文化打工"之路。他不仅多次在央视露脸,香港卫视还以《弦上人生》为题拍摄播出过他的专题片,在世界华人圈内有一定影响。
值得一提的艺人还有泉水田科广。据我们考证,南曲是在大约五百多年前,由泉水田氏的先人在江浙一带为官后返乡归隐时带回长阳的。南曲在泉水田氏族人中代代相传,到田科广手里已经是第二十一代。(详情可看拙著《巴土文化探究集》• 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如今,田科广的儿子田庆丰,孙子田承诚仍然一脉相承。他们三代同堂唱南曲的故事曾广为传播,《三峡晚报》还为此发了专版。田科广不仅南曲技艺精湛,也是高精的吹打乐手和撒叶儿嗬鼓师,一家人常常出门在外做艺,这也是他们的重要经济收入来源。
酷爱民间艺术,把它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这是许多资丘艺人的共同特点。田家佑就是其中一位有代表性的人物。
佑老有着一张皱褶粗旷、饱经沧桑的脸膛,配上一嘴雪白的胡须,被称为标准的"土家面孔"。那一年,声势浩大的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在武汉举行,我和我的资丘土家族民间艺术表演团队应邀参加活动。来自世界各国的文化产业官员和客商云集。由于各级各类媒体的报道,我的团队名声大震,尤其是资丘的土家"黑白二胡子"最受追捧(另一黑胡子为田开震,也是资丘的一民间文艺高手)。从此,佑老一举成了名人,加上他高超的民间艺术技艺,多家风景区争相邀请他去坐台子,撑门面,当"形象大使"。艺人们玩笑说:谁说胡子上的饭吃不饱?佑老就专门吃的一碗胡子上的饭。
佑老其实曾经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他聪明过人又生性好强,在乡间常与人有一些争执,还动不动就爱上访。最有影响的是当年他曽掀翻过区公所办公室的桌子,一度是个人见人怕的"刺儿头"。但就这样一个人物,却让我这个小小"粟米官"——文化站长给弄服了。
我深知佑老的个性,那就是把自己能参加民间文艺活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让他参与,那让他磕几个响头他都干。再就是他高度重视他的镇民间文艺协会会员的身份,常常以此为荣,对协会他可以说是绝对忠诚。于是,一次我找佑老谈话。我说:佑老啊,您如今已可以说是名星了,做人可要有尺度和底线啊!您一要努力和乡邻搞好关系,更不能动不动屁大点事就去上访,否则,我们协会就有责任,也不能把您评为优秀民间艺人了啊!佑老当即点头如同鸡啄米,连连说再一定高度注意。结果,此后佑老真的改头换面,再也没有过这类负面消息了。最终他一直上升到市级优秀艺人,名头一直到登上央视的焦点访谈,真的成为了土家山寨的土明星。遗憾的是,就在前不久,艺星陨落,74岁的佑老告别了他看得与生命同在的民间文艺,溘然逝去。消息传来,想起我和他数十年的密切交往,不觉潸然泪下。
如果说要举出个艺人最多、有代表性的村庄的话,那就非杨家桥莫属了。仅就南曲艺人来说,该村就还有30多人,另还有山歌手和花鼓子艺人几十人,吹打乐班子数十人,撒叶儿嗬艺人则不记其数。在杨家桥,南曲方面排名第一的当数大师向宗交老人。交老最拿手的是一曲《自叹》,他唱得地道娴熟、情感充沛,各个环节精致到位,听来摄人魂魄。另还有南曲大师级人物向宗煊、谢克富,高级艺人向正俊等。向宗煊本是一名高明的乡村医生,已正式出版过几本关于中医药方面的书籍。他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醉心于南曲,不仅自己是弹唱高手,还带出了向建华、王贵柱等十多名南曲弟子,获得过镇里的"带徒传艺一等奖"。谢克富是南曲世家,对南曲是无限热爱。近年,他投资8万余元建起一座吊脚楼,专门供家人和乡邻们唱南曲,受到一致好评。在杨家桥,还有优秀山歌手张世翠、覃远菊,撒叶儿嗬特级鼓师雷一凤、雷一禄等,众多的艺人群体撑起了这个湖北民族文化第一村的光荣旗号。
他们用艺术装饰生命,他们用生命传承艺术——这就是资丘艺人。
诸多专家学者认为,资丘民间艺人之多、原生态民间艺术保存之完整是个奇迹,全国少见,这是全国乃至全人类共同的一笔精神财富,十分珍贵。多年来,我在致力于保护的同时也在各种场合、利用各种机会大声疾呼:我们要象保护东北虎、大熊猫一样保护这些民间艺人,保护这些珍稀的"野生文化",绝不能让这些国粹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失传、消亡。可喜可贺的是我的呼吁终于得到了全社会的广泛共识,得到了国家的重视,得到了八方声援。早的不说了,只说近年,三峡大学的赵军教授一行和武汉大学的腾跃博士又对资丘的保护区进行了深度介入和潜心研究,并用他们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出了优异的成果,在此,我以一名资丘民间艺人的身份向他们致以深深的谢意。同时,我也因此更加感受到了我们的事业具有着充满希望的前景。我相信,资丘的民间艺人和他们所钟爱的各类民间艺术一定会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为丰富人类的精神百花园而世代永存。
(湖北长阳 田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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